爷爷去世好多年了,我却在梦里仍然时常见到他。
他还是那样:慈祥的面容,高高的个子,大大的脸盘儿,胡子和发茬都是花白的。
梦中的爷爷仍然背着那只缠着许多布条和线绳的破粪箕子,粪箕子里放着一只镢头。无论走到哪里,爷爷见到狗屎、人粪,都能很方便地铲起来,为种地积攒肥料。
爷爷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大手,人称“铁砂掌”;还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大脚,人称“铁脚板”。
一般来说,在人的四肢中,活动最多、用得最多的是人的两只手,还有两只脚。
爷爷的两只手又大又厚,但不是一双红润柔软的手。爷爷那双手非常粗糙,仿佛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的皮。
尤其冬天,那双手时常裂着一道道口子,渗出一粒粒血珠儿。我曾心疼地问过爷爷疼不疼。爷爷平静地笑笑说:“不疼。”我又问他:“你怎么是这样的一双手啊?”爷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,仍给我讲起不止一遍的往事儿。
他年轻的时候,对了,新中国还没成立呢。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,家乡年成很坏,水涝旱灾加上兵荒马乱,百姓们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爷爷上有父母,下有弟妹一大帮。他只身闯天下,在秦皇岛火车站上的货运厂里出苦力,从火车上卸煤。运煤的火车进站了,他独自一人包揽一节车皮,挥舞着大铁锹,每一锹铲起来就是七、八十斤,然后奋力扔下车去。一锹又一锹,爷爷不说话,也不东张西望,任凭脸上的汗水哗哗直流也顾不上擦,连停下喘口气的空儿也不留,一口气把几十吨煤全部卸完。
别的车皮,五、六个年轻人齐上阵,反不如爷爷单q匹马干得快。这个力气活,爷爷干了五年。五年间,爷爷使坏了二十多把大铁锹。这些报废的铁锹,被磨得又薄又短;那些用桑木做的铁锹把儿,被磨得像麻杆儿,又细又滑,仿佛玻璃棒,不少已被爷爷在铲煤时折断了。但是,钢铁做的铁锹,桑木做的锹把儿,都硬不过爷爷的那双手。
爷爷的那双手,却不见磨损一丝一毫。相反,那手掌却越来越厚,那是不断增厚的老茧。老茧的生成非一日之功,由当初的血泡被磨烂,结痂,再磨烂,再结痂······终于成为又厚又硬的老茧。
可以想象,在那些日子里,爷爷每夜肯定累得瘫倒在铺板上通宵难眠,两只大手钻心般的疼痛。这些,爷爷从没有对晚辈说起过。
后来,爷爷又去一家大型砖瓦厂出苦力。那家砖瓦厂是流水线作业。一边装填砖坯,另一边出产烧熟的砖块。爷爷是从闷热的窑洞里往外搬运熟砖块的。
那个热哟,赛过桑拿浴!人一进去,汗水就哗哗直流。搬运那热气腾腾的砖块,别人戴着手套,仍然觉得烫。但是,爷爷嫌戴上它碍事,不习惯。他赤手空拳地去搬,倒也没觉得烫手,是那层厚厚的老茧保护了爷爷的双手。
人们跟他开玩笑,说爷爷的手是“铁砂掌”。
后来解放了,爷爷回到家乡种地。几乎所有的庄稼活儿都离不开那双手去劳作。手握镰刀收割小麦,挥舞木杈装运庄稼,掘地,挖沟……无论是割,砍,拔,拽,薅,还是掘,挖,刨,扒,搓……哪一样离了手能行?
作为一辈子跟黄土地打交道的人,爷爷练就了一身超群出众的庄稼活,使役牲口,犁地耙地,放磙扬场……没有他不会干的农活,也没有他干不了的农活。几乎所有的庄家活,都离不开人的一双手。
爷爷那双手上的老茧只见增厚,不见变薄,更不会消失。爷爷能从灶膛里把火红的木炭捧起来放进炉子里,引燃煤球;爷爷能用大拇指把铁钉不动声色地摁入木板里或者土墙上;爷爷能把坚硬的核桃轻轻一捏,让它裂开……爷爷那双手,真神奇呀!
如果说爷爷的手是铁砂掌,那么爷爷的那双大脚,也是名副其实的“铁脚板”。
那双脚,同样生长着一层厚厚的老茧。老人家活着时,除了冬天,其他季节,爷爷是从来**褂子也**鞋子的。
爷爷出门时从上到下都会穿得很齐整,待他出了村,来到田间,他就把褂子和鞋子脱下来放到地头上。
赶集上店儿也是这样:出了村子就把褂子和鞋子脱下来,前者搭在肩上,后者提在手里。等他来到集头上,就再穿上褂子,登上鞋子。所以,爷爷的一件褂子和一双鞋子要穿好多年。
那粗布做的褂子和鞋子,全是奶奶熬夜纺织成布、经过裁剪,再一针针一线线做出来的。尤其那布鞋,纳鞋底儿,做鞋帮,过程更复杂,更麻烦。即使三天不吃不喝也做不成。
可是,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能行吗?三天什么都不干能行吗?可见手工做布鞋是那样费力劳神,十分折磨人。不做布鞋,你就只能赤着双脚。夏天行,冬天能行吗?可见爷爷光膀子、打赤脚,完全是心疼褂子和鞋子,它们来之不易呀,粗布做的东西实在不经穿呀!
你想,庄稼人风里来,雨里去,晴天一身汗,雨天一身泥,尤其对鞋子,磨损该有多大呀!这样一来,爷爷几乎常年光着两只脚,爷爷最终磨练出一双名不虚传的铁脚板。
你瞧:他踩过石子、砖头块(清理废弃的土窑遗址以便种地),却没有感到一点儿疼痛;他蹚过烈日下滚烫的浮土(往返田间的路上),竟没有觉得不舒服;他踩过蒺藜秧(给牛羊拔草),脚板上扎上了好多蒺藜,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,爷爷只是把脚板放在地上,前后搓了几下,那扎在上面的蒺藜全都脱落下来······
有一回,爷爷晚上睡前洗脚,奶奶为她擦脚时,忽然发现爷爷的后脚跟上贴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,摸了摸,又硬又滑。端过油灯一照,奶奶嚷了起来:“老东西,你这蹄子上也钉上铁掌子了!”爷爷问:“咋啦?”接着伸手一摸,随即抠了下来,原来是一颗图钉,那钉帽儿已被磨得又薄又亮······
我曾经许多次这样想:爷爷那双脚,究竟走过多长的路,才练就了这么一双铁脚板,真是无法去丈量啊!
多少次在梦里,我见到爷爷,很想看看爷爷那双手,这么多年没见他干农活了,那双手,还有那双脚,厚厚的老茧消失了没有。
可是,每当我走近爷爷时,他就转身快步远去,身影渐渐模糊。
我也曾许多次这样想:如果爷爷还健在,他手上和脚上的老茧一定能消失,尤其那双手,肯定能变得红润柔软起来,因为,今天的种田人再也不用像他那样出大力流大汗地拼命了。
爷爷不知道,如今的庄稼人,种地用上了“三机”—-机器耕,机器种,机器收。可惜,爷爷没有等到今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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